岁末婚礼上
1
保险起见,我还是决定打车。这边道道车进来得少,干等着可不行。先往大马路走吧。雨不见下,却不知哪来的冰溜子,过桥洞子差点滑了一跤。又走了四五分钟,到了文化宫坡口子,才见着一辆车正在掉头,“师傅——”我边喊边忙不迭地往前凑。
“师傅,到高铁站得多长时间?”落座了也还不放心。“啥时候的车?”“两点半吧。”“那能赶及,二十多分钟就到了。”原来高铁站并不远,我以为过去起码一个小时呢。阳光正暖暖照着,难得的没有风,在车里亦察觉不到开动时的风,一切安详平稳。毛衣领子翻了一折,不舒服,又翻一折,快到脖子根,头又该突兀了。如果我再坐得笔挺,简直像一只睥睨四方的火鸡。入冬以来,这是我第一次穿新衣服。本来双十一买了一身,被毛姑娘偷偷拿走送给她弟了。她说,“看你不穿,我还以为你不喜欢。”“谁说不喜欢?我挺喜欢的。哪像你叫花子性格,衣服买来就穿上了。”为表歉意,她去西关又给我买了一身,“要不是东东结婚,就不给买了。”得感谢东东,让我有新衣服可穿。
原本一家三口都准备来,东东在电话里也反复叮嘱,你们可都要来啊!毛姑娘和东东交情也好,去也理所当然。但果老三感冒还没好透,鼻子哼哼吸吸的,还是不要折腾着出去了。毛姑娘的顾虑,我也能想到——都过去,人见了肯定要感慨,这家子人呐。
一路上也不堵,两点过一点,车就开到站里面的地下停车场。一下了车,我就有点懵,要不是有箭头,我还真找不到哪去取票。取完票,像上宝塔一样,又坐电梯走了一层。天空一下子辽阔,人却比底下要稀少。这到底是不是进站口?会不会在下面一层?正踟蹰走着,远远见有人招手,瞧身形是王老师。我小跑着过去,武老师也在,打了个招呼。他儿子小武在一边闲闲站着,怯怯地打量了我一番。见小武是四五年前了吧,那时他在单车后座子上,也和现在一样不爱说话。“进站去吗?”“再等等,我们抽会烟。”
武老师王老师在聊自杀的事情。诗人何一平,王老师的秦安老乡,十一月份在漓江自沉了。据王老师分析,这恐怕与何一平没县城经历有关,一下子从乡村到大城市,不适应也是有的,加之精神也成熟得早,没有说话的人。“这些年好几个90后自杀,都有个共同的特征,就是不写遗嘱,不留话。”还真是王老师说的这样——也许都太年轻了吧,没啥要交待的。但海子卧轨也不过二十四五,遗书里反复分析自己将死的死因,还提及永远不能再还清的那点欠债。武老师说,他有个侄子,前几年也自杀了,为的啥也不清楚,爷爷从乡里上来,照看他念书,出门买菜的工夫,回来就挂在房梁上了。应该是我心情够好吧,听这些并不觉得沉重,在西客站最高的一层,死亡只是遥远天边淡淡的青灰色的云。手机响了,是海龙。他说,三点多到天水再给我电话,到时在南站和老师们会合,一起下成县。海龙原本去不了的,叶舟开新书发布会,还得帮忙,临到头推迟了。
武老师悠然地蹂灭了烟头,“走吧,该进去了。”他们都没带东西,就我背了个包。新修的站就是不一样,候车室里空气好,没有经典的尿骚味儿。上车也有专门的道,在B21。“王老师!”“武老师!”前边有人在喊,我们加快了步子,不清楚是谁。走近了,一下也叫不出名字,模样倒有几分熟悉。老师们都还记得,矮胖些的是侯江伟,带着女朋友来的,高高瘦瘦的是巩纪委,拉着个行李箱,也带着女朋友来的。巩纪委以前没打过交道,可能见过一两次面,叫不出名字也正常。他的脸棱角分明,笑起来有淡淡的疲苶。侯江伟啊,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,他胖了不少,精神头不错,眼睛里流光溢彩。候比我低两届吧,院刊《彼岸》招新,他带着作品来的。“侯江伟,陕西咸阳的嘛,对不对?”听到肯定的回答,武老师很满意,别过头又与王老师说,“我说过就是咸阳的吧?”侯江伟去了甘肃四建,巩纪委考在公安局,干的活一样,写材料。交大中文出去,基本也就是写材料,或者搞后勤。“我们工作挺忙,宣传任务重,要不是放假,真去不了东东的婚礼……”侯江伟说,“诶,姜老师呢?她比我们到得还早。”大伙正找着,她就从一边的长椅上起身过来,背了个双肩包,比这些学生们更有学生气。
“动车短啊。”“就这么短,小时候看见绿皮车,十七八节,长长的从西头到东头,有个村子那么长。”“短才跑得快,减少空气阻力。”我们从楼梯上下来,找到了5号车厢。“到了!”我说。侯江伟他们还在走。“他们在2号车厢。”姜老师说。
车厢里的人不多,位子还有空下的。我们刚好坐了一个横排,武老师小武一起,我坐在王老师姜老师中间。椅子怎么调?这椅背立得太直楞,让人感到压迫。王老师姜老师的位子刚刚好。四下摸了摸,也没发现按钮,但不知为啥,也不想问老师。这么后靠着,也着实难受,人都快往前佝了。电光火石之间,我掏出手机,打开了度娘。按照答案的指示,我终于摸到了那个小扣板似的东西——往后了一点,再往后一点。
姜老师拉下搁板,看起了书,时不时拿笔划线。“怎么还看普通话的书啊?”我说。“要给学生代课,说得不标准,好多音我其实都发错了。”“姜老师你说得很好了——对,我请教个问题,两个‘啊’在一起怎么发音?啊,啊——”王老师像中了枪,“读纪弦的诗,里面有两个‘啊’,我连着啊了两声,学生说不对,两个‘啊’要读成‘啊、呀’。”“就是要读‘啊呀’。”这还真是头一次听到,啊、呀,啊、呀,我也默默读了好几遍。
“爆米花,需要爆米花吗……”乘务员身材高挑,长得很标致,一手托着盘子,盘子里摆了个小盒,另一只手护持盘子边沿。她应该去画里,怀抱一只陶土水罐。“太少了。”小武白眼瞅了瞅。“那么点就要十块,看你还买不买。”武老师呵呵一声笑。其实我倒想买,她已来回走了两趟。如果在绿皮车上,啤酒瓜子花生米过去多少趟,我也不至于一阵奇怪的心疼。她卖“爆米花”的时候,娴雅且小心。但姑娘,卖爆米花不该大点声么,“爆米花,刚出锅的爆米花!大包两块小包一块一锅三块!”我望着她的背影,想要叫住她,“哎,来一盒!”不对,我应该起身对她说,“你好,我需要一盒爆米花。”要是那个扎冲天鬏的小姑娘吵着要买该多好,我也不必纠结了,但她只是很安心在那儿坐着,一点也没有想吃爆米花的动静。
在这趟飞速行驶的高铁上,我想起了煜峰兄上学时坐过的特价飞机。上海飞兰州,只要一百多,比硬座票还便宜。不过座子逼仄,胖胖的煜峰兄把自个塞进去,便不敢动了。大家挤挤挨挨,左盼右顾也不礼貌,只得直勾勾望着前面。升舱?似乎也升的必要,经济舱和商务舱只拉了道帘儿,商务舱的座子也不见得空爽多少。在起飞后,这道帘儿的区别也没了,空中大妈轻车熟路开始宣讲,“俗话说得好,人间有三宝,人参鹿茸乌龙草,那么男人也有三宝,领带皮鞋刮胡刀……”煜峰兄说,从厦门到上海,他同学坐了一班飞机,加机场建设费才九十九,上去了,才知道是站票。有人提前买了马扎子,靠着墙坐下,安全带像书包的肩带。站着倒也不必担心,站有站的带子,比公交车的拉环要稳当。我真想去体验一把那班飞机。
第一次吃肯德基的时候,真是够神圣的。仿佛另有一个我,在观察我取餐巾纸、拿吸管、双手持汉堡开始下嘴时的姿态。我带着某种自尊吃着,若无其事的看着桌上鸡块的碎屑。可乐吸尽时杯子里的声音很好听,让我一下子变轻松了,我想没人知道我第一次吃肯德基。这是我第一次坐高铁?不对,这是我第一次到西客站来坐高铁。哈哈。我发现我挺可笑的。有时候会想啊,都三十岁的人了,还没去过夜店,还没嫖过女人,实在太不够爷们。我会想到更多的细节,她说的第一句话我能想像到,但我实在想不出我将会说出什么,这么结结实实就来了?要不要帮她脱衣服?完事后该聊些什么?想来想去,我发现这事是不可想象的,只需要去做!但嫖一个人,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啊!按摩修脚,你都胆战心惊的不敢尝试,去火锅店看到迎宾点头哈腰,你都忐忑不安,哪来的意志去嫖?嫖是一个突破,你有时竟以为,你活得不够切身,你对这个世界还不够爱,就是长这么大了还没嫖过。嫖是个突破,一旦你嫖过,你觉得你就可以干很多事了……卖爆米花的女孩又端着盘子过来了,我把位子又后调了一点。我真的比较瞌睡。
……每过一个地方,武老师都能说出个一二三。我半梦半醒,听着一些历史片段。外面仍然只是荒山野岭,但在王老师武老师的言谈之中,每个沟沟坎坎里都藏着事情。“看,那就是堡子,土围子,当时一杀就是一个堡子,杀到陇东,刀已经卷了。”王老师说,“同治二年,甘肃还有一千二百万人,到十五年只剩下两百万了。”“你说得太夸张了!”武老师不太信,“宁夏还没分出去,人不可能那么少。”“民国时候人口又上来了,那时候就两百万。”我迷迷糊糊地听着,山沟沟里似乎人头攒动,但他们在干啥,我一点也不知道。直到某座山形似一张破碎的人脸,我才登时清醒。山沟沟里既没有人也没有事情。火车的经过的地方,大多是荒凉的,但在火车上看,县市的繁华也和身在其中有异。在晴朗萧索的冬天,县市的繁华只是折转重叠的几何形状。
王老师说,到通渭了。车速明显减慢,磕磕巴巴将停未停,不一会却又开始加速。“这趟车到哪?”“好像是郑州。一站到天水南,中间都不停。”姜老师在按摩眼睛。“四万斤洋芋都烂在了地里!”武老师显得义愤填膺。他记性好,有老夫子气。但我总以为,记忆似乎在阻隔武子的深层次的情感。当他说出我的籍贯,我工作的单位,还有我老婆也是我大学女友的名字、籍贯,还有他信口拈来的诗词掌故,我只能说对,但也没有别的话想要再说。王老师记性似乎不太行,他嗫嚅着,似乎在找寻一些已经断裂的线索。四万斤,王老师似乎在想,四万斤洋芋究竟有多少,怎么就烂在了地里?当他再接武子的茬,已然成了一个悲愤的农民。“划不来卖嘛,洋葱两分钱一斤,叫收来,不来,运出去,把运费付给,不多不少,正好把卖的钱搭进去。”武子手一摊,“那还卖个啥,就不卖,地里烂着去。”
“本来三点多就到了,哥的个腰子,车走的省道,估计到得比你们还迟。”海龙在电话里说。“那我们先等着,还是在南站会合。”“呃,要不你和老师们先走?”“等着吧,东东专门派了车来接,一起下去方便。”“把老师们麻烦的……我问问去,到底啥时候到。先别挂。”我听到海龙在问,“师傅,到了啥时候了?”但却听不见那边的回答。这一路长长短短隧道多,信号一直不太好。“喂,老赵,”海龙话里有电磁之风,“师傅说到了起码四点半了,你和老师先走吧,我下了车还得去南站,又要耽搁一段时间。”“那到了再说吧,我们马上到站了。”我挂了电话。武子在过道走着,神情体态尚有上厕所的余兴。我也被撩拨得颇有尿意,去一趟也好,免得下车找不着地方。
厕所里是马桶,而不是屁股下有些呼啸的蹲坑。我酝酿着,想着车已到站,而我使劲拉厕所门,却死死地不开……一着急,事就成了。我打开了门,清清爽爽地回到了座位。
2
下车的时候,侯江伟他们已经在那边先等着了。“咱们这会就过吧,我刚打了电话,车马上来。”巩纪委说。“等等,我问下张海龙。”“他在哪?”“他没坐高铁,坐的班车,一会过来和咱们一起下去。”“哦,行。那我们先出站,在南站对面的公交站等他——老师们,咱们先到对面的公交站。”天水南站没西客站构造复杂,拐弯下了楼梯,便是一条比较宽的甬道。怎么这么多的兵,有停下站着的,也有整队往出走的,一色的土黄迷彩。穿绿色常服的应该是军官,在一个柱子下聚集着商量事情。他们干嘛去呀?一个女的问。不知道是谁的女朋友。“复员了吧。”侯江伟说。可瞧这气氛,也并不像复员。“那怎么还背的铺盖卷?锅碗瓢盆的还有。”“是部队换地方搞拉练吧。”巩纪委在公安局,想必这方面了解的多。我又给海龙打电话,告诉他,我们在车站对面等着。
我们来到南站对面的公交站。人已经联系上了。大家似乎都以为下去是一趟车,没想到司机来了两个。“这会走吗?”瘦些的司机说。“再等等,张海龙还没到。”我说。“那我们再等等,”王老师说,“大概多长时间。”“还说不上,车这会还没进城。”我说。“要不咱们先上?”武子说。“对,老师们先走。”巩纪委说。他一直在和司机联系。“对,老师先走,我等海龙来。”我又拨了海龙电话。没接。
第一趟车出发了。就巩纪委和他女朋友,一个胖胖的司机,是东东同事的老公,还有我,在南站对面等海龙。公交站在风口子上,而我望着站牌上那些陌生的地名,越发觉得冷。地名和人名一样,似乎你仅仅知道这名字,就已经对一人一地有所了解。然而仅仅知道名字,究竟能了解到什么了呢?当我仔细寻思,反倒一无所获。巩纪委,光听名字,我就有了一定的印象,他就像他名字一样,应该是瘦瘦的一个人。虽说是校友,其实真不熟。谈起工作时,他语气很乏沓,他说,一听到要外出取文件,都挺高兴,终于不用写材料了。和不生不熟的朋友聊天,我始终觉得像在搭建一个平台,去专业老牌白癜风医院北京治疗白癜风哪家正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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