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创石头与石匠
“湫山河坝的石头们,你好!我亲爱的兄弟”这是陇上诗人南山牛写我家乡湫山河流域石头的诗句,到过我家乡的人都为湫山河的石头叹奇,那些千奇百怪、形态各异的石头,或老牛卧河、或蟾蜍出洞,或将军站立、或老骥伏枥,或秦砖汉瓦、或天然石塔···当你步入其中就进入一个自然造化的奇石博物馆。我就生长在这奇峰怪石的乡庄里,小时候常听大人说:“啥时把河里的大石头能卖成钱?”不料这里确实办起大型的石材厂,湫山河的大石头一下子走南闯北,一车车的石头被切割成棺材样的方块,运出湫山河,加工后铺在城市人的脚下,每每我踩过这熟悉的石块,走过那些建筑工地,看到手执电磨满身石粉的工匠,看见他们嘴里鼻子里都是尘沙,就想那些不经意间失去的乡村石匠,想起我村子里不顾老婆的王石匠和修桥架路的贺石匠,想起这些石头的前世今生,细细琢磨这石头里蕴含着的宏大主题,才发现人类发展史、朝代更替史,人类思想史其实是石匠们的辛酸史和创造史。
接触石匠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事,日子好过了,好多人家开始修新房,就听到河坝传来“叮叮当当”石匠打石的声音,像有人敲击乐器,十分好听。父亲说那是上坪的贺石匠在做柱底石,有时听到下坝里也有砸石头的声音,母亲说那是王石匠在打石磨。我开始留意这石头做的东西,庙里的石碑、石台阶、石磨、石碓臼、石水缸、石猪槽,一河串联的六七家石磨、麦场石碾、石臼等。一留意才发现这满村子都是石匠的痕迹。我和石匠的接触,是父亲领我找王石匠加工一个粉调和料的石臼,他家里房前屋后都是堆码的石头,父亲选好一个20公分四方石,石匠在上面画了个圈,就开始了下錾子轻敲打,绕圆心深深地錾了一圈,形成个圆柱心,然后周围慢慢敲打,让底部变成锥形,然后用磅锤在錾子上均匀地捶打,脱落出来,然后细加工,圆柱石成了创石,细细加工一翻,石臼就这么成功了,至今还用。我实在佩服石匠的钻孔技术,回家后把我家门前的一块型似大锁的黑铁石,用人力车拉到王石匠家,让他帮忙在上头中间打个孔,以穿绑狗的铁链。那时我家里有一条威猛的黄狗,门口没地方绑住。隔几天等我拉石头时,石臼、石创和锁狗石都打磨的与自然生成一样,我对王石匠的敬业多了一层敬意。
看王石匠选石很有意思,一个锤子这儿敲敲、那儿摸摸,看石色看纹路,翻来抬去,那种认真劲就像母亲看自己生下的婴儿,难怪庄里人的顺口溜:上坪里的王石匠,引来婆娘不上炕,骑着石头叮哐哐,钻着石头忘婆娘。据说这个王石匠结婚大喜的日子,还骑着石头给邻居家加工柱底石。那时我们不懂事,只要王石匠从门前路过,总要结伙大声唱读:上坪里的王石匠,引来婆娘不上炕,骑着石头叮哐哐,钻着石头···这种欺负人的声音荡起时,王石匠有时也生气了,追骂过来,叫几声大人的名字散去。要把一块原始的巨石打成成品,首先要用墨斗在石头上弹一根中线,再在中线上打下一排錾子。石头越大,下的錾子就越多。然后用磅锤在每个錾子上均匀地捶打,这样,再大的石头也能劈开。再用同样方法把石头分成小块,这叫“开胚”。打石的主要工具有撬棍、錾子、墨斗、扁凿、尖凿、磅锤和铁锤。燕子河上下排列着十多户水磨,几十块磨盘,就是这些石匠破石成板,开凿而成。扁凿用来修理石块,使它平整、光滑。尖凿用来打孔、凿槽,一般是就地打造成粗型后,才用人力车拉回家门口的石场里细加工。
以前民间建房,要打基础石、转角石、阶沿石。修桥主要依靠石匠在河中躺的大石头上打出很深的圆柱石孔,立好木柱,才能架桥,燕子河上下,各沟过桥都是在大石上套卯修建。那时石匠是建筑不可少的一部分,如今,建房和建桥都用钢筋水泥。石磨、石碓、石臼、石磨盘等用物成了古董,大地方的石匠都创新改成机械化,村子的石匠依然守着石磨、石辗,石臼,已经被好多机械代替,农村的石匠越来越没生意,走南闯北的农村人并没有放弃对石头的利用,有的看到大板石材需求量大,一个经营班车的车主骆师傅,在亲戚的引导和指点下,“摇身一变”,办起了石材厂。就办在他住的村子包山村的山下,把大石头切成一块一块的板了,林区的人几千年来知道把大树成板,石头是怎样成板的,这下可轰动了,就象赶集一样来厂观看,惊奇地看着大石头变成各种形状的石板,摸着打磨后各种花纹图案的板材,这黑乎乎的石头里面是这么好看的!从此路上装载机不停,从此河坝里响的不是好听的“叮当”声,而是机器钢锯石发出的刺耳“沙沙”声。手工石匠变成电石匠,电石匠来了,一切与石头有关的事也就到来。
骆师傅的石材厂规模太小,有切割的设备,没有运输设备,而且基本属于低端淘汰设备,生产人力加机械,劳苦而危险,根本盈利不大,处于批办手续阶段,但各样切开的石头那里摆着,证明这里是一个石头宝库,紧接陆续来了几十家,依靠各种各样的实力办起三家,开拓者骆师傅的小厂被人收购,不久也因病离世,最后合并为一家,成为最大的石材厂。自从骆师傅办厂起这一河两岸的奇峰怪石就被破碎成石材,出现烂山破石,这些广西或福建说不上地方的洋石匠,他们取石的办法很独特,会把一座石山切割成一条条大块,拉到位于外乡的大厂里,据说采石时遇到一条房椽粗的莽蛇,也被他们打死吃掉,胆小的山民都很怕他们,只是吃掉蟒蛇的那年夏天下了一场冰雹,打绝收了农民的庄稼,受害的还是村民,反正石头是冰雹打不烂的,就是上天也没办法。更有意思的是燕子河里发现不少黄蜡石,听说谁谁的一块卖了十几万,满河来了寻找黄蜡石的寻宝人。几个热爱风景的湫山人在两会上建议合理有序开发湫山石材的议案,河两岸视角可览的地方,破石乱踩的状况得到改善。我知道根子是石匠变了,电石匠不同手工石匠,大石匠多在一线城市风景区住家,二线城市办公,偶尔来陪着领导指导,他们过的是手工的王石匠和贺石匠梦都梦不到的日子,他们的囊括四海的吞吐量,把湫山山水人闻都吞下去也不够,好在实现了老人的话,石头能卖钱了,但老人不知道这是国家的石头,卖钱与农民没关系。我也见过那个名叫石磊的石材厂负责人,表达过我对湫山河奇石风景的爱和取石的忧伤,我唯一希望是把那些路边上有观赏前途的石头不要切割,因为它还承载着这一河两岸村民的未来。
我一直纳闷,这好东西为什么都在家乡的燕子河沿岸,金矿、黄蜡石、怪石垒垒,一个地质专家说大型金矿的不远处,必然有大型花岗岩体,大型花岗岩体周围必然夹带着各种玉石,我懂得了这种地质构造,也开始思考地质与人,人与石匠的关系,原来这石匠思考起来就有这么深厚的文化内涵。
回过头来思考那些旅游胜地,那些记载着帝王过往的历史印记,才发现历史是用石头堆起来的里程碑。哪一个王朝哪一座王宫,哪个不是用冷冰冰的石头,熬尽石匠的心血做成煌煌大气的文章。从大禹治水到三峡大坝,人们实际上是与石头作战,是利用石头强国富民。秦国的郑国渠、都江堰、灵渠,汉朝的漕运,隋朝的大运河,包括毛泽东时的红旗渠,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、全国星罗棋布的上万座水库,还有大寨梯田,以及举世无双的三峡大坝,都是人的智力与石头在比赛软硬。看来石头是宇宙派来历练人类的使者。猿人与猛兽搏斗,投掷的是石块。先人们个个是玩石头的汉子,玩石头使他们有了石火镰,碰擦出火,结束了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;玩石头使他们制造了石斧、石铲、石臼,让他们学会制造工具,学会了砍树,学会了修房,学会了泥土烧陶,成为万物灵长。玩石头玩出了碌碡、碾子、磨子,让他们学会耕种;玩石头又玩出了炼铜、炼金、炼银、炼铁,让他们成为主宰地球的大王。玩石头又玩出了印章、玩出了玉玺,玩出了和氏璧,使得乾坤在叫作玉的石头里旋转。细细琢磨,人类的生产力是从玩石头中玩成熟的。石器时代实际上一直蔓延到本世纪初。十年前的陇南乡间,磨面要用石磨,碾场要用碌碡,碾地要用石磙子,捣蒜要用石蒜窝。石头跟人如影随形,须臾难离。石头作为生产工具,与人类厮磨了几万年,人类是带着又冰又冷的石头步入物华天宝的文明社会的。
我游走的历程中,也许山里与石相处习惯了。当我走到不见石头的平原里,浑身是乏力的软,就像抽取了胫骨,而看到绵延的大山和垒砌的石头,骤然浑身来劲了。站在湫山河的大石头上,极目之处全是形态万千的石头,感谢苍天赋予陇南这块连骨肉,有山有石,有玉石水晶,有成县小吏仇靖启文并撰刻西峡汉隶石书,是流传千古的旷世碑文。从礼县西山鸾亭山祭天的石圭,徽县青泥岭唐人的石马槽,白水路修路石碑的记实,宕昌羊马城的记碑到康县望子关的察院明文碑····陇南山沟河道里,到处都是石匠的痕迹。
我常常站在古老石碑前浮想连绵,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石匠的刻石记事史。一部秦史,最耀眼的功绩都刻在石头上。秦始皇东巡,泰山刻石,琅琊刻石,碣石刻石,会稽刻石,遇到天降陨石,当地石匠刻石:“始皇帝死而地分”,秦始皇大为扫兴,遂“遣御史逐问,莫服,尽取石旁居人诛之,因燔销其石”。秦始皇死果然秦亡,石匠代表了民意。一部汉史,最彪悍的战阵都刻在石头上。一座“马踏匈奴”,是用一块巨大的整块石头雕刻而成:一匹无鞍辔的战马,膘肥体壮,四肢如柱,长尾垂地,威风凛凛,雄风猎猎。马腹下仰蜷着一个左手持弓、右手执矛的匈奴头领,虽做垂死挣扎状,却无计逃脱。张扬着“张中华之掖,灭匈奴之气”的雄浑境界,也把汉代石雕艺术推向了峰巅。一部唐史,最复杂的故事都刻在石头上。唐朝的宫阙倒塌了,但留下了大量石碑,石雕群像,石窟佛像,特别是龙门石窟卢舍那女佛,实在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杰作。总高17.14米,这尊佛像,丰颐秀目,嘴角微翘,呈微笑状,头部稍低,略作俯视态,显得睿智而慈祥,令人敬而不惧。这尊佛像,把高尚的情操、丰富的感情、开阔的胸怀和典雅的东方美女的貌美,连同丰富内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,因此,她具有巨大的艺术魅力。昭陵六骏,骏马各有风采,栩栩如生,忠实再现着盛唐艺术高峰和国力的辉煌。最耐人寻味的当数武则天的无字碑,一字不着,谁的解释都是个未知数。而建于北宋元祐年间的西安碑林,经过近千年的艰辛搜集,收藏的碑石、墓志、造像、经幢等已多达数千件,成为世界上藏品最丰富的石雕艺术馆,多次在碑林游览这个体现石匠工艺和创造的石头艺术宝库。自古以来石匠是为文学家书法家相依为生,一个用思想一个靠手艺。在华夏大地留下丰厚的文化遗产。
石头不仅是人类生产力的第一个平台,而且成为记录文明、传承文化、寄托思想的载体。从祖先打磨出第一柄石斧后,就有了无数个石匠。人类生产分工越明晰,这匠那匠手艺就越精湛。而散落于民间的无数石碑,更是形形色色,多姿多彩,是没有围墙的艺术殿堂。纸张易烂,而金石难朽,一块块石碣又成为另一部厚重的史书,人们对石头的利用可谓榨干取尽,像砸核桃一样取出其内核搞冶炼,像渔夫撒网一样捞出大鱼、贝壳、珍珠,用大小石头加工出石桥、石槽、石狮、石虎、石马、石羊、石锤、石桌、石凳;像磨一面镜子,镌刻上花卉、仙人、文字。木柔、铁硬,唯石头介乎二者之间,且遍地都是,取材方便,在铁制品未使用前,石头善莫大焉,功劳盖世。
中国四大小说两部是写石头的,一部《西游记》,一部《红楼梦》,都是以石头为引子展开的。孙悟空是由顽石吸收天地精华而成石卵,由石猴再变美猴王的,被压在大山下石洞里五百年痴心不改,一旦绝地逢生就展示出七十二变的神力,他追求平等大闹天宫又炼成火眼金睛,跟随唐僧西天取经驱妖除魔,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得正果成佛。而《红楼梦》中的贾宝玉则是另类石头,则来自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。宝玉衔玉而诞,玉上有字,自幼聪明绝顶。但他长大却不爱富贵爱女子,不喜正经八百的“经史子集”,痛恨八股文,总一副叛逆样。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”谁能咀嚼出蕴含石头中的真滋味呢?两部小说就把石头的经历演绎的出神入化。
帝王陵墓,名山巡游,石窟凿佛,这是古代帝王在石头上给后世遗留的财产,最让人痛心的是帝王陵墓的修造,工程浩大,像秦始皇陵一建就是三十多年。帝王们为了“万岁千秋”,一般从登基就开始建陵。秦朝以后的帝陵,皆用条石横竖交叠砌筑,墓门用青石雕成,采石、雕刻、搬运、合缝,不敢有一点纰漏。据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记载:“大事毕,已藏,闭中羡,下外羡门,尽闭工匠藏者,无复出者。”帝王们是个疑心鬼,生怕工匠、石匠成为盗墓贼,在陵寝竣工之时,往往将筑墓者无一漏网地封死在墓道,多少艺术大师、精艺的工匠做了帝王的殉葬者。
石匠是真正的艺术大师,也是艺术的殉道者。我一直不明白,西方国家没有多少大气惊人的作品,却又那么多的雕塑家,罗丹、布朗、亨利雕塑家的大名世界皆知。为什么我们叫工匠而没有成雕塑家?
我国的治理祖根是封建宗法制,文化根基是礼乐文化,子孙继承的帝王制度,使得雕塑作为陪葬品或被放置在帝王的陵墓前。雕塑成为宗法制度的一种附属,不是独立的美学品格。古希腊的神祗与人同形同性,形成了城邦与城邦间的联盟和城邦内奴隶制下的民主制。因此其雕塑以人体、人像为主题。与中国的陵墓雕塑和宗教雕塑不同,西方的大量的人像雕塑放置于广场和街道,显示了雕塑艺术功能的公共性特征。中国彰显的是帝王意志下倾注国家财力的集体智慧。帝王意志,置于皇家陵墓、皇家园林、帝王凿佛等皇家场所。西方是个人性情的创造,凸出个人成就。故而那么精妙而大气的作品连个工匠的姓名也没留下。到处石头上都是帝王的事迹,而听不到石匠名字。世界上最大的石匠工程当数中国长城、埃及金字塔,两者都是砌石工程,都知道中国有个秦始皇、埃及有个国王法老,却没有留下一个石匠的名字。我感受到帝王命令的刀锋快刃,千百万石匠开山取石,切割堆砌石基的艰辛和不易。这些浩大的工程,根本不是那一个雕塑家独立完成,那一个雕塑家的高艺都不会超过集体的国家意识。中国有中国的优势,西方有西方的长处,这石匠里面隐含着深层的历史绵延和文化的承载。
不知从什么时间起,有了石头的变态——水泥,这是人类利用石头史上的一次升华,就像文明史上发明了纸张,石头从此无孔不入地进入了广袤且细微的人类生活。开始了一个钢混时代,石匠们转化为各种工种,人类开始变得像变形金刚,掌握了随心所欲的造型技术,才按自己的意志给世界支起大地的骨骼和穿云的高楼,还有细密如网的路径。石头啊!你是人类形影不离的朋友,敬爱的石匠!你是人类文明的记录者,世界因你而兴盛而富丽堂皇,当然石头作为大地的骨架。如果欲望无限地不加养息的开掘滥用,大地万物也会因你而苟延残迹。走在铺着家乡石的路基上,每当听到这无处不在的电锯切石的声响,我就回望那满是花岗岩的故乡,敢吃蟒蛇的石匠们,留点人情吧,千万不要破坏这一河两岸石头的古老模样。
(年1月30日礼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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